一生与国家命运“焊接”在一起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胡春艳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51岁的焊接专家王东坡被很多人形容成“不知疲倦的永动机”。过去30年，他追着大国工程中的“卡脖子”难题跑，瞄准重大项目最紧要的关键技术持续攻关，做出许多填补国产技术空白的创新。

和以往无数次突然接到紧急任务一样，今年4月的一天，王东坡忙了一整天，没顾上吃晚饭就登上飞机，赶赴上海参加某型号民用航空发动机故障研讨会。谁也没想到，途中他突发疾病，因公殉职。

这几天，在天津大学举行的王东坡事迹报告会上，很多师生回忆，王东坡身上有一种时不我待的使命感。他常告诫学生，看似细小的焊缝，决定着一个制造大国前行的速度，“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必须要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才无愧于心。”

直到导师离去，王东坡的博士生梁行才真正理解第一次听他上课时，印象最深的那句话——“天大学子就是要立志、要努力做专业领域上的专家。为国家做贡献，舍我其谁！”

王东坡兑现了自己的誓言，把一生与国家命运紧紧“焊接”在了一起。

有点“土气”的实干家

很多熟悉他的人都说，这位焊接领域的知名专家身上有天大人特有的“土气”——一件灰色羽绒服穿了至少10年，他和爱人一直住在73平方米的老宿舍楼里，每天乘公交车上下班，也不太擅长使用智能手机。

学生梁行这样评价他：“王老师的聪明是公认的，学习思考专业知识比谁都快，可在生活中却总是显得有些笨拙。 ”

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些与国家发展息息相关的“大事”。过去几十年里，他参与解决了多项重大工程关键问题，从港珠澳大桥到载人航天，从水下潜器到深海立管，从高速轨道交通到长输油气管线……其开创的焊接结构延寿技术在工程机械、风电、海洋工程等领域得到广泛应用。

读博士期间，他就研发出世界首台基于压电原理的超声冲击设备。同事邓彩艳记得，2001年自己进入焊接结构课题组读硕士研究生时，王东坡是一名博士后。每次试验设备坏了，导师都会大嗓门地喊一声“东坡”，“这时一个男生就拿着万用表等工具跑过来开始捣鼓，每次都能修好。”原来王东坡自学精通了电路原理、机械结构等，成了实验室的“维修工”。

他花了三年时间，埋头在实验室里，亲手打磨一个个超声冲击设备用的陶瓷片和零件，反复磨、反复试验，直至成功。

这项技术相当于给焊接结构“延年益寿”， 让其在长时间的大风大浪、高温高压、高湿高盐等环境中，以及地震等强冲击载荷下，依然可以保持牢固耐用。

王东坡不断地进行升级改造，又研发了系列产品。“这些技术，在国内仍然是最领先的。”邓彩艳说。

为了解决我国大规模建设海上采油平台过程中遇到的“卡脖子”问题——为大厚度焊接接头低温韧性测试制造出“预制疲劳裂纹”。王东坡常在一间噪音极大的实验室里，戴着隔音耳罩做疲劳试验，一待就是一天。

终于，这项曾长期只掌握在国外极少数科研机构手中的技术 ，如今全部实现国产化。技术投产后不到十年间，产生的经济效益达到20-25亿元左右。邓彩艳说：“后来，我们实验室随便找出来一个学生都会做这项技术，这些学生毕业后又把技术带到他们的工作中，现在在国内已经普及了。”

近年来我国在南海建设的水深大于1500米的深水油气田，需要长长的钢悬链线立管来连通水下油气管道和海上平台。这是由上百根12米长的钢管焊接而成的，需要常年经受海洋环境低温、高腐蚀、海浪冲击的影响，对钢管的焊接技术要求极高。

为了解决这根超长管道的全尺寸疲劳评价问题，近千个日夜里，王东坡和团队科研人员反复讨论技术细节、计算设备关键部件的尺寸、反复勾勒和修改图纸，最终让钢悬链线立管全尺寸测试设备从一张张设计图纸变成了实实在在可以运转的试验设备，且各方面的性能全面优于国外同类设备。如今，这套设备已经成功应用于我国深水油气田的开发中。

对于王东坡的离去，中国航发沈阳黎明航空发电机有限公司在唁电中称是国家“不可估量的损失”，“王教授为国家焊接领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超声冲击强化、焊接结构寿命预测等多项技术成果应用在航空发动机制造中，助力战鹰飞翔……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为解决航空发动机关键构件的焊接难题奔波……”

解决生产的实际问题才有价值

王东坡的告别仪式现场挤满了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有他的师友弟子，学界同仁，还有不少来自企业的朋友。

天津市金桥焊材技术部经理马强特意从外地赶来。他回忆，在2021年原油储罐焊材国产化紧急攻关时，自己总向王老师请教。“他没有专家的架子，像我这样的企业技术人员都可以随时给他发微信请教问题，他每次都会详细回复。”有一次他用留言向王老师请教了个问题，当天晚上10点多接到了王老师的电话，一讲就是40多分钟。“我们也没有给他什么报酬，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这条国产化的技术路线我们可能要走更长的时间。”

王东坡的学生、天津大学教师龚宝明算了算，过去十年间，王东坡带领团队与142余家国内企业合作完成了272项科研项目，总经费超过1.13亿元。

“王老师总跟我们说，研究选题要接地气，要以国家重大需求为导向，”龚宝明清楚，在王老师心中，源于工业生产的问题才是有价值的科学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才是推动国家工业的进步的重要动力。

至于企业规模有多大，项目经费有多少，从来不是王东坡看重的。“他合作的企业五花八门，既有国字头大企业，也有很多民营和小微企业。”龚宝明说，王老师牵头的很多合作项目，合同额都不大，“有的小项目，经费只有一两万元，有的项目还更少。”

多小的问题他都愿意帮忙解决，多大的问题他也照样敢挑战。“X80”是近年来在国家管网建设，尤其是跨国油气运输管线网络建设中被广泛使用的高强度钢。2017年到2019年，中缅天然气输气管道发生数起因管道断裂引发火灾爆炸的事故，给人民生命财产带来重大隐患，从而引发了社会对于国际油气管道安全性的质疑。

作为焊接领域的权威专家，王东坡全程参与了风险排查整治的工作并提出了环焊缝失效是由于结构韧性储备不足的观点。之后，他承担了国家石油天然气管网3项关键技术的攻关。该公司生产部副总监戴联双介绍，现在王东坡的多项研究成果已经应用到实际工程中，产生效益价值高达数千万元。

中国工程院院士、华东理工大学教授涂善东哽咽地说：“王东坡教授理论联系实际，在焊接结构完整性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有知识重要，有思想更重要

“一个人有知识重要，有思想更重要。只有既有才能又有光辉的信念与思想追求，这样的人生才算完美，这样的人才是社会真正需要的人。”这是王东坡在1996年申请入党时在自传材料中写的一句话，此后，他用一生践行了自己当初的承诺。

王东坡和妻子一直住在天津大学家属区一套老房子里，他们没买车，两人都挤公交车上下班。这两年，他又把自己的教授办公室让出来给学生当办公室。

今年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朱奕瑶还常常想起王老师的嘱咐：“你们把项目做好了，不仅仅是节省巨额费用的问题，更是防范重大工程风险的需要。可能为国家节省成百上千万资金。”

梁行的手机里还珍藏着王老师指导他做科研的聊天记录以及王老师在他的毕业论文上留下的手绘图和计算过程。有一次，他和王老师的讨论从晚上9点一直进行到凌晨。当他一觉醒来，发现早晨6：29王老师已经给他写好了长长的留言，里面详细分析了这个问题内在机理，还配上亲手绘制的示意图。

“我们做焊接实验噪音比较大，中午的时候他都会催促学生赶紧回宿舍休息一会，而他自己把两张凳子一并凑合着休息一下，就继续工作了。”王东坡的学生王婷回忆。

邓彩艳说，跟着王老师做科研总是让人振奋，“他带着我们一起做的拉拔式塞补焊接技术与装备开发，有望应用于重型运载火箭；他带着我们攻克的水下焊接技术和装备，打破了国外垄断……”

王老师生前常跟学生说，做科研要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目标再伟大，也需要踏踏实实地去干。他说，“尖端科技要靠一种精神力量去支撑，我们一定要坚定信心。”

然而，那些雄心勃勃的科研计划尚未完成，他却先走了。如今在天津大学北洋园校区的工程中心，他开发的多台国内首创的试验设备还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像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激励着更多后来人前行。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天津6月17日电